看到网上热火朝天地讨论“脱下孔乙己的长衬衫”这个话题，我也凑个热闹，讨论一下。
因为我的本职工作，就是单纯的体力劳动，也就是服务员的工作，所以自认为还是有一丢丢发言权的。
先回答大家最关心的问题：做服务员感觉怎么样？
我的感受是：非常爽！非常幸福！非常开心！ 不是反话，是我的真实感受。
01
我是19年开始在魏家凉皮做的服务员，这个品牌几乎在西安的每一条街上都有分店，我在其中一家。 我在的这个店，服务员基本上分为三类：大厅，前台和后厨。我属于在大厅的服务员，日常工作就是负责收拾餐盘，以及顾客能看到的所有地方的卫生。
店里白天的班次是三班倒，从早上7：30到晚上10：30，早班和晚班是连续的8小时，中间没有休息时间，然后会给早班和晚班配一个第三人。 这个第三人的班次是从早上10点到晚上8点，中间会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所以也是8小时。第三个人之所以这么排班，是要分别帮早班和晚班负责早晚高峰。 一年365天，我有360天都是这个第三人。
我在的这个店规模也比较大，用餐区有两层，还有一个二楼。 第三人除了帮忙早晚高峰之外，二楼所有的卫生都由这个第三人负责，因为卫生间在二楼，所以卫生间的卫生当然也是这个第三人负责。
我每天的日常就是，刚上班，趁着早高峰还没来，赶紧把二楼所有的卫生搞一遍。 这个卫生不仅仅是眼睛能看到的地方，而是所有你能想到的地方，基本的就不说了，像灯罩，壁画，墙缝之类的地方，都要按照标准收拾一遍。 一套流程下来，不到11点钟，然后赶紧下楼，帮早班的那个人看着场子，让她二十分钟吃个饭。
然后，一个人看着场子，一个人去搞周内大清洁，比如说像饭店的油烟机这种大件，每天擦太麻烦，所以公司就把大件的卫生平摊到周内的每一天。 这些都弄完之后，早高峰差不多就来了，我多说一句，因为那是个快餐店，所以来吃饭的大多数都是上班族，大家都很匆忙，吃完就走。 因此节奏非常快，当时公司的规定是：不允许同一时间桌子上出现三个以上未收的餐盘。
所以我要不停地走，不停地看有没有要收拾的，然后感觉一楼一个人能忙得过来了，赶紧去二楼，把该收拾的都收拾了。 而且二楼只有用餐区，后厨和洗碗都在一楼，所以每一位顾客端上去的每一个餐盘，都要由我这个第三人重新端下来。
早高峰大概能持续个两小时，到了高峰余尾的时候，我这个负责二楼的赶紧上去把二楼的地拖了，把卫生间什么的都收拾好，再下去看着一楼，让早班的那个人把一楼的卫生搞好。 差不多到这个时候，我前半天的班就算上完了，休息完之后，后半天也是这个流程。
我刚工作那会儿，正好赶上春节，而我们这个店面，春节是正常营业的。 春节加寒假，客流量达到了巅峰，即使现在过去好几年，我依然非常清楚地记得，大概从初四开始，店里每天都是爆满，每一个时间段都是高峰，几乎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过于忙的时候，作为服务员，只要干一件事，就是收盘子。 连周内清洁这种卫生工作都可以暂缓。 因此你就可以想象当时得有多忙。 在这种情况下，我每天楼上楼下至少三十趟，每天运动步数两万起步。
■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剧照
在这样的工作量下，我不知不觉瘦了30斤，没有节食，没有刻意想着减肥，本来掉秤就足够让人欣喜了， 意料之外的效果又把这种欣喜放大了，而且还有工资可拿，这让结果带来的幸福感直接翻倍。
那段时间也是我睡眠质量最好的时候，因为根本没有精力想东想西，回家倒头就睡。
第二，因为我干的还不错，又是店里年龄最小的，所以跟同事们关系也很好，大家都很照顾我，因而没有内耗这种事情，所以非常开心。
第三个好处就是：做服务员的8个小时，对我来说是一种休息。
我是一个靠文字为生的人。 在去餐厅打工的同时，我并没有停下写作的脚步。 但是，写东西这个事情吧，非常消耗人，尤其我的写作方向还偏向纯文学。
这种消耗不是说单纯的累，而是那种，你要想让自己写出来的东西打动人，就必须把自己的心一遍一遍剖开来。 如果你内心的痛苦感多于幸福感的话，这个过程会非常残忍。 而且写作是一个持续输出的过程，你今天剖开自己的内心，取走了一点养分，过几天又要开始新的篇章，又得重新剖开，再拿走一点养分。
所以，在去找餐厅的这个兼职之前，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写写写。
那个时候，就感觉身体都被掏空了，整天跟个行尸走肉一样。 但这一切，在我去餐厅之后得到了改善。 首先就是这份工作每天要占掉8小时，所以留给我伤春悲秋和做其他事情的时间就少了，我必须把之前一天的工作量压缩到早上十点之前完成。
我是那种，时间越短，灵感越如泉涌的人，所以工作那段时间，我文章的整体质量反而还提高了。 而且在餐厅工作，是一个跟外界建立联系的过程，这个过程成了支撑我写作的巨大养分，因为我周围的同事大多都是跟我妈妈一个年龄的女性。
我越长大，越对我妈的命运抱有一种深深的悲哀。 我常常想，如果我妈成长的过程中哪怕有过一丢丢幸运，今天她的命运就将是另外一种场景。 这种对我亲生母亲命运的可惜，导致我在遇到跟她有同样遭遇的同龄人时，对她们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敬意。而她们本身，早已被生活、孩子、家庭等等因素折磨的不那么有生气，她们身边的人也大概不那么有生气，所以也不太有耐心坐下来听她们本人的故事。 但她们在生活中所遭受的压力，决定了她们必须要有一个发泄口。
于是，我来了。
我年轻又没有负担，我对她们的故事感兴趣，我性格内向，总是独来独往，胆小又怕事，所以也不太可能把她们的不堪告诉别人。 她们愿意说，我也愿意听，而且大多数时候，我并不发表意见。
这些故事，当时看来可能是闲话，但在我后来的经历中，她们的的确确有很多时刻，成了我的养分。 仅凭这一点，我也可以忽略掉这份工作中其他的不适。
所以，看到上面这些好处，我完全可以说，我在这份纯粹的体力劳动的工作中，收获了极大的幸福感。
但即使有这么多的好处，我还是要提醒大家，在脱掉孔乙己的长衫之前，请三思。
02
且不说每个人的经历不同，面对同一件事的态度也会不尽相同。
我只说一个问题，就是：你，如果真的做了类似的纯粹的体力劳动的工作，能不能从心里，完完全全从心底里，认同这份工作的价值。
注意，我说的是从内心里彻底认同，而不是基于道德或者知道“这种想法不对”从而不得不约束自己，所以不得不说一些看似正确的话。 虽然说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但扪心自问一下，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完全平视所有人。
如果你自己能做到，那么你身边，不说所有人，至少你的父母，你最亲近的那几个朋友，能不能做到。 不要说什么“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要是能真的做到内心完全不在乎，怎么会在格子间被人际关系折磨到痛不欲生。
■ 《欢迎光临》剧照
对于我在餐厅的工作，我爸妈表现出了极大的支持。 他们并不知道我一直在写作，也不知道我靠写作还挣了一点点钱，他们只以为我是在家闲得无聊才出去找活干。 所以，在他们以为我只能靠体力劳动为生时，他们对我的这份工作，仍然展现出了非常大的尊重。
每次上晚班的时候，我爸都会去店里接我，每次他去，都会在店里找个小角落坐一会儿。来了两三次，店里的人都认识他了，所以如果有人不忙，还会找他聊天。
如果有人说，xx（我的名字）干活可认真了， 怎么怎么样，我爸就会特别爽朗地大笑。回家之后，还会跟我妈复述，我妈又会笑着夸我一遍。 我爸妈是从内心里觉得，把桌子擦的干干净净和把业绩做到第一都是值得骄傲的。
因为分店比较多，所以为了激发大家的积极性，总公司对所有的门店都提出了考核，就是根据每个店的营业额和顾客评价分一二三等。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奖励是什么，但只要考核，往第一名奔总是没错的。 我跟我爸妈说了这个事之后，他们就非常上心。
每次家里有人想吃什么店里的东西，他们都会特意来我工作的店里买。 我上面也说了这个品牌在西安的任何一条街上都有分店，离我家最近的其实是另外一家店，走路两分钟就能到。但那个店比较小，我当时找工作的时候，人家人手已经够了。
我爸妈每次来我这里买饭，都得骑着电动车过来。但他们为了给我所在的店里冲业绩，每次都愿意绕路。 其实无论他们消费多少，这个营业额也算不到我头上，而且，他们来店里买东西，不会有一分钱的优惠。 但他们就是觉得，既然我是这个店里的一员，那么店里的指标越好，我就越开心。 而这个过程因为有了他们的参与，我会更开心。
我最好的两位朋友，在我工作的那段时间，隔三岔五就去店里消费。有时候她们会在餐厅坐好几个小时，就为了陪我，我工作时间又不能跟她们说话，可她们还是愿意。她们每次吃完饭，都会把自己吃剩的垃圾收拾好，然后把餐盘帮忙端过来。
■ 《破产姐妹》剧照
所以看到了吗，我在这份工作中另一个幸福感的来源，就是我身边的人，我最亲近的人，从内心里认同这份工作的价值，从而认同在这份工作里的我的价值。
之所以写这么多，想说的就是，身边人的态度非常重要。 我当然鼓励所有人做自己，开心最重要，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当我们不那么循规蹈矩地按照世俗的标准去生活时，幸福感的一大来源，就是亲密的人的认同。
03
第三个问题，也是最现实的问题，脱掉孔乙己的长衫，能不能应对生活中的风雨。
再强调一遍，职业没有高低贵贱。 但是，你我都心知肚明，劳动力有多廉价。 当时我的工资按小时计算，一个月下来能有三千多，但也有人每个月能拿到四五千，她们怎么做到的呢？
加班！
每逢客流量寒暑假或者春节，客流量非常大，但也是这种时候，我们店也有要回老家过年的员工，也有想带着孩子出去转转的父母，所以人手也就是刚刚够的状态。 一些手速非常快的老员工，几乎每天都是早晚班连着的，从早上7：30一直干到晚上10：30，中间两顿饭加起来有四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想要拿高工资的另外一个途径，就是上夜班，夜班每晚会有二十块钱的补助。 但夜班为什么会有补助，不就是因为对人体伤害大吗？而这种伤害，是不可逆的。 然而，就是这样的工作强度，大家依然趋之若鹜，每个人都想多干几个小时，每个人都争着抢着想上夜班，每个人都想多挣那一个小时十几块钱的工资。
可能有人会愤怒，钱哪有命重要？
但我想说，有的人，甚至连思考这句话合理性的机会都没有。 我们店里，老员工大多都是四五十岁的大姐姐，她们上有老下有小，老公跟她们一样，要么去工地，要么给人家跑腿，几乎也都是体力活。 孩子上初中或者高中，正是猛长身体和需要用钱的时候，往往这样的家庭组合，双方的老人也大概率没有退休金之类的保障，养老的任务也要落到她们身上。
■ 《破产姐妹》剧照
我上早晚班的概率很小，几乎每天都是第三人，为什么？ 因为我除了工作，没有其他需要操心的事情。 我工作之外的其他时间，完全都是自己的，想写作就写作，不想写了就去外面瞎逛，所以即使月休四天，也不会觉得有多累。
但那些大姐姐们不同，她们上完连续8个小时的班后，看似下班了， 其实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干活。 她们还要接孩子，照顾老人，给家人做饭，送孩子去辅导班，时间非常紧张。 如果有人家里有什么事，不到十万火急的状态，她们都不舍得休假，只会要求排个早班或晚班，腾出半天的时间去处理。
再说金钱，我几乎每天都会跟这些姐姐们聊天，从只言片语中，大致拼凑出了她们的日常生活。 工资发下来，先存一部分，这是孩子以后上学要用的钱，打死都不能动，然后孩子书包该换了，又要买辅导书了，家里的什么东西用了十几年，也该换了，好久没回老家了，给双方的父母也转一点钱吧。 她们没有乱花一分钱，但每次工资刚发到手就没了。
我说这些，并不是劝退大家，而是想说，在做任何决定之前，一定要评估自己究竟有没有对抗风险的能力？ 如果你已经被其他工作折磨的痛不欲生，只想换一份消耗体力但不动脑子的工作，也可以让自己体验一段时间。 但是，在做这些工作的时候，你一定要培养一些自己的小爱好，这些爱好可以不挣钱，但一定要能让你感到舒服，否则，如果只有“体力劳动”这一份工作支撑着你，之前的那些焦虑，极大可能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回到你身上。
若是你已经完完全全地接纳了这类工作的意义并且从内心认同它的价值（而不是迫于道德只能说一些ZZ正确的话），并且愿意做这份工作的话， 那你就去吧。
拥有随时让自己快乐的能力，是一种天赋。
作者 | 苗南嘉 | 陕西人